我是土生土长的内蒙古人，再具体点，就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我爱草原，爱草原上的羊，也爱吃羊肉，我吃羊肉时，常会想起初中的数学老师刘义老师，他也爱吃羊肉，可刘老师吃不到了。就像人们为了纪念屈原，要吃粽子，我常怀念刘老师，也就常吃羊肉。
我上了县一中，分配到了初一一班，这个班是好班中的好班，这“好”是指学习成绩的，而且只是语文数学。那时候上初中也要考试，有的同学因此被留在了小学，继续考初中……小升初考数学，坐我前排的女生流鼻血，水泥地上很快洇了一滩血，监考老师急步前来，擦鼻血，止鼻血……我的眼光追随着他们，一位老师忽然直起身朝我说，答自己的卷子，别光顾看热闹耽误时间，时间到了就要收卷子。我赶紧翻卷子，表示卷子早就答完了。我的老师守候在考场外，我才不敢提前交卷。成绩出来，我数学满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显见我的骄傲。
班主任公布班委名单，没我，我没觉得委屈，像我这样的前班干部很多，可数学满分的只有几人啊。
我投入到了学习中，想不到，开学不久，就考了场数学，同学们惊讶怎么刚开学就考试！刘老师没公布大家的成绩，宣布我因考了95分，是最高分，任命当了数学课代表。我走马上任的第一个任务是发卷子，也就有特权知道了同学们的成绩，我把卷子一发到课桌上，有同学一把塞进桌坑，我暗自发笑，藏什么呀！我早知道啦！我的骄傲又提了几分。
事实上，这是暑假里哥哥找出他用过的代数课本，让我预习的结果。可我当时沉醉于飘飘然的感觉，不愿意脚踏实地。一天天过去，其他同学的成绩和我的拉近了，亲密了，超前了，我像小时候跑丢了衣兜里心爱的水果糖，蔫头耷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而这委屈无人理睬。
那天，我抱着一摞作业本进到刘老师的办公室，把作业本放在桌角，转身就走。刘老师叫住了我，让我取自己的练习本。那时，还没那么多的练习册，除了课本，我们只有一本习题集，课本上作业之外的习题、课外的习题，全部写在一本练习本上。这本练习本第二天我取作业本时刘老师交给了我。他叮嘱我，回去好好翻看。打开练习本，薄薄的纸上，多出许多红色，刘老师批改了我所有的习题，打叉号的，旁边还用红笔写了正确解法，还有的题目，在标题上贴了小红纸条。我对着一张张小红纸条发愣，不知刘老师为何要贴小红纸条。
第三天，第一节下课铃声一响，我就迫不及待跑进刘老师的办公室，刘老师接过我的练习本，和蔼地笑，额头眼角的皱纹就更深了，鼻头上的红色更浓了，他直接翻到了贴有小红纸条的页面，说，贴红纸条的题目是重点和难点，你要吃透他们的解题方法，举一反三。复习时不必每道题都重做，只要看贴红纸条的题目就行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说“谢谢刘老师！”嘴巴却像贴上了胶条，那时候，小县城里的人把“谢谢”当做书面语言，真是大恩不言谢，没有人把“谢谢”当口头语，说“谢谢”的就是假洋鬼子，要被人耻笑。一群“谢谢”拥在口里挤不出，我的脸憋得红红的，就像手里捏着的红纸条。刘老师又说，以后有问题及时问，回去上课吧。我扭头就跑，还是迫不及待，和来时不同的是，好像身体一下子被装进了许多重量，把我从半空中拉到了地上，站稳了脚跟。
我对解题有了兴趣，夏日的夜晚，白日的燥热退去，我沉醉在一道道难题的解析中，脑子越来越清醒，瞌睡虫大约爬到了院子里，我想，我当年爱解题，和爱打游戏的其实是一回事，都是沉迷，后来我在填报志愿时，下意识填上了数学系……
刘老师喜欢同学们提问，自习课也成了答疑课。刘老师课后，总要吸一支烟，他陈旧的中山装四个衣兜里鼓鼓的，那衣料软踏踏的，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劣质烟盒、火柴盒、钢笔。一支烟抽完，他缓缓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意犹未尽的神情，我却盯着他发紫的嘴唇，有点为他担心。我听大人们说过，嘴唇发紫的人心脏有毛病，刘老师的心脏不会也有问题吧？我又盯着刘老师的嗓子，他每天给我们讲这么多课，会不会像我当老师的父亲，咽喉发炎？我父亲因为咽喉炎已经戒烟了，我想让我父亲也劝刘老师戒烟，我还听说，刘老师是半家户，就是说，刘师母还在农村种地，刘老师一人的工资要供养三个住校的孩子读书，大女儿、儿子和他就在县一中吃食堂，我见过食堂的饭菜，就是白水煮土豆，想捞点油腥，不容易啊！冬天刘老师宿舍生上炉子，能开的小灶也就熬粥下面条。所以，我还想让父母请刘老师吃顿饭……
这年的中秋节，父亲割回条羊腿，往年只吃顿羊肉饺子，今年能啃羊骨头，吃炖羊肉啦！中秋节那天，依然是羊肉萝卜馅饺子，而且萝卜多，羊肉少。没有炖羊骨头。我和弟弟很失望，父亲说留下羊肉，是要请我们的老师吃饭。我高兴了，就要先去叫刘老师，父亲喊住了我，说他去，我说您认识刘老师吗？父亲说，我和刘老师早就认识，我们都在三苏木学校呆过，早就想和刘老师叙叙旧。
那天，父亲还请了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鲍老师。主菜是炖羊骨头，主食是羊肉馅饺子，酒是当地酒厂酿的散装岱海白，羊肉的馨香从里屋冲出来，那半截布门帘根本挡不住，父母和老师的聊天门帘也一样挡不住，我在堂屋里听得清楚。他们大多是在叙旧，他们回到了过去，说父亲和刘老师打篮球的队员，父亲和鲍老师学习函授大学的同学……刘老师也会打篮球？！我难以想象一个奔跑跳跃在篮球场上的年轻的刘老师是怎样成了现在的刘老师——微驼的脊背，紫黑的嘴唇……他们吃得很尽兴，不用客套，谈兴也浓，后来，他们的聊天就成了催眠曲，我坐在火炕上打盹，刘老师他们啥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那一觉睡得很香，我已不记得我有没有做梦。那顿饭后，我想过，等我工作了，还要请刘老师吃羊肉。可时间不等人，几年后，我还在上学，就传来了刘老师突然去世的消息。刘老师就这么走了，他留下的何止是遗憾！刘师母逢人就哭诉，我后悔啊！怎么就没听老刘的话呢！他走的头天，让我买羊骨架，我不肯，说省省吧，儿子大学还没毕业，小女儿眼看也要考大学。老刘只说我不给他买会后悔的。没想到，他晚上就悄没声的走了。他走时，连羊肉都没舍得和我要，我后悔啊……刘老师的在天之灵大约不忍看着刘师母变成祥林嫂，护佑他的儿女成了才，听说刘师母后来跟着儿女到了市里，一见老乡就说叨几个儿女对她怎么孝顺……
刘老师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还是站在讲台上，我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学生，我没有梦到请刘老师吃羊肉的情景，看来，现实里没做到的，梦里也难见啊。我这才懂得了人的确是活在当下，也懂得了珍惜。
在梦里，我总是个学生的模样，是我没当够学生吗，还是在思念我曾经的老师！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黄老师。
黄老师是我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黄老师名叫“玉莲”，人如其名，她总是清清爽爽的，我们也随了她，就是一个泥猴子，来到黄老师的班，也会变得清清爽爽的。
我是随父母工作调动插班来到黄老师班的。那年我读二年级，刚来时，我像一株禾苗突然从庄稼地里被移植到了城里，水土不服。这里，同学穿得比我漂亮干净，我不敢和她们一块玩。这里的课间操做法和我们那里的不同。还有，要做眼保健操，我更不会做，只是模仿同桌胡乱在脸上摸呀摁呀。终于熬到同学们收拾书包了，看来要放学了，我们那里，一放学，同学们喊着“狼咬尾巴，各回各家”作鸟兽散。可这里的同学背着书包又在教室前面排起了队，我怕同学笑话我啥也不懂，不敢问同学排队还要做啥。我把模仿进行下去，同学做啥我跟着做啥，也就排进了队伍，木偶般被队伍牵着出了校门，走过一条巷子，上了大街，队伍此时散开了，朝左走的，朝右走的，过马路的，我不知该往哪儿走，路上的行人比我们那里的多多了，可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看我要哭的样子，也不问我。忽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黄老师叫我，她跑到我跟前，喘着气，拉起我的手，轻声说，咱们回家吧。我被黄老师拉回了学校。晚上，我努力咽下一个玉米面窝头，和母亲躺在后勤处两张长条椅合拢的床上，想家：我想家里的鸡和羊，在我们那儿，我每天可以吃鸡蛋，喝羊奶粥，这里，鸡和羊没了窝，就连我们也没了家，弟弟和父亲躺在另外一间办公室的长条椅上，哥哥住校，姐姐住在姑姑家。
伤心的事还在后面，我刚插班，赶上了单元考，这一考，更暴露了我乡巴佬的面目，我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而且是全班唯一的不及格。这非常伤我的自尊，在我们那儿，我可是稳坐全班第一的交椅啊！我问母亲我们为啥要来这个鬼地方，一点也不好。母亲说是为了我们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心说，好在哪里啊！
我上课不举手发言，因为老师的提问我回答不来。要提问了，我就把头低得低低的，黄老师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不点名让我回答。教算术的杨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他很着急，想用多提问来提高我的学习积极性，想不到适得其反，杨老师一提问，我就哭鼻子，后来，杨老师不敢提问我，即使他不提问我，只要朝我看，我也吓得眼泪扑答答往下掉，弄得杨老师连看我都不敢看了。
我想念乡下的无忧无虑，我没有逃学，是因为黄老师很慈爱，没有因为我成绩差就批评我，我发现，她对所有的同学都是好脾气，从不打骂同学，可同学们都很听她的话，这让我感到很新奇。
新奇的是，黄老师放学后，还和我一个人聊天，听我说我们那里的生活，饶有兴趣的样子，我的话多了，说着，就把想回我们那儿的秘密也告诉了她。黄老师告诉我，我只是因为原来的学校教学进度慢，才成绩差的，只要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我还能当好学生。她还说，你很快也会喜欢这里的，这里很快就会有你们的新家。我抬起了头，看黄老师的眼睛，这是真的？！黄老师的眼神定定的，我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笑脸。
在期中考试前的那些日子，每天放学后，我就留下补课，期中考试成绩公布，我竟然进入了前三名。黄老师奖励了我一支带橡皮的铅笔和一本作业本。
上课时，我的头抬了起来，我的手也举了起来，我的眼睛看着老师的眼睛，因为老师的眼睛会说话，会说哪儿是重点……
我们班的同学都爱上学，因为黄老师从不罚我们做苦功。只要我们会写了，就不会让我们重抄50遍，100遍。那时候冬天要比现在冷，下雪的日子也多，有一次大雪封门，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立刻把腿包围了，那时电视、电话还没进入平常百姓家，没有人站在银屏上预报第二天天气要变，要降暴雪。学校也无法通知学生停课。那天，许多高年级的同学没来上课，我们班的许多同学来了，是家长送来的，而黄老师来得最早，她又是第一个到教室，生好炉子，等候同学们到校。家长和黄老师说，这孩子，非要来，孩子这么想来学校，一天也不肯落下，都是您教育得好！
我们也有自习课，黄老师不用占用自习课的时间重复课堂的内容，我们的成绩在全县的统考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听黄老师读书，她给我们读童话，给我们读故事，有好看的小人书，她也读。之后的学生生涯中，我喜欢读课外书，直至今日，读书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我要感谢黄老师当年对闲书的纵容。
不识字时，我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只要瞅见哥哥放下书，我就缠着他给我讲故事，识字了，我能囫囵吞枣读书了，就喜欢上了讲故事，进城后不久，父母分到了房子，房子虽然只有一间半，不过，有个小院，父母就很知足了，我们全家可以晚上住在同一屋檐下了。我们家就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一到周末，我和家属院的孩子玩捉迷藏，跳绳，踢毽子，玩累了，就围成一圈，听我讲故事。故事是从父母、哥哥、黄老师……还有书那里贩弄来的，我常把几个故事混为一谈，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我发现小伙伴听不出我的错误，故事记不全了，我编进自己的想象，小伙伴还照样听。多年后，家属院的婶子阿姨偶遇我母亲，问起我们兄弟姐妹的情况，他们已忘了我的名字，却记得我小时候爱讲故事，她的孩子们还常念叨，问起我这个讲故事讲得好的玩伴不知现在干什么？
我现在干什么呢？上大学，我填报了数学系，可后来我干的工作用到的数学只需要小学程度就行了，语文却在工作中显露身手，不停地给我添柴加油。业余时间，我用来读书，后来我的手痒痒的，也开始写，有的还发表了……生命会轮回吗？我想，会有轮回的可能。轮子不就是个圆吗！我又回到了二年级，黄老师让我们练习写作文，没有字数要求，想写什么写什么。
我作文写了什么忘记了，但记得黄老师上课先读了我的作文，我知道我作文里写的是我编的，不会写的字，我就查字典。我想，黄老师肯定看出我这是瞎编的，要批评我了。我羞红了脸，等着挨批。没想到黄老师表扬了我，表扬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周围的声音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