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公交车，抓到扶手站定，有人拉着我的胳膊往车厢后面挤，嘴里咿咿呀呀地，我觉出她是老俊，她不容分说拉我坐到她先前坐的座位，我推辞无效，才意识到她听不到我的辞谢，只好接受老俊善意的让座。

    老俊是我二舅妈的弟媳，三岁时患病注射链霉素过量失聪。老俊是家人对她的昵称。她的丈夫三毛儿时因患脑膜炎后遗症导致智障。在我有视力时，看见过老俊清秀的容颜，在我的记忆里，她黑亮的眼睛总闪着笑意，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手里总有活，我很想问她：“要是你能听见，就能上学，像你哥哥弟弟上大学，有体面的人生，而你现在只是个家庭妇女，老公虽然接公公的班有稳定的工作，但因为智障，只能打扫卫生，你难道对命运没有抱怨？为什么这么快乐？”当然，老俊无法回答我的疑问，因为失聪，她没上过学，她在纸上能和人交流的只有阿拉伯数字。

    失明后，看不见带来了生活上各种障碍，让我无所适从。我成了黑暗的囚徒，我问自己：“我怎样度过这没有尽头的长夜？”另一个我说：“看不见就按看不见生活呗，起码，你看不到别人难看的脸色了。就像失聪，还听不到别人的议论呢。”再见到老俊，她还是惯常的动作，拍拍我的肩，抓住我的手……她的无言成了安慰，让我安心，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一堆堆怜悯的话语反而成了无用的聒噪。我似乎有些明白，老俊为何能在一片安静中体会到心灵的安宁，在一刻不停的劳作中体会到生活的充实，难道这不也是快乐吗？能自得其乐何尝不是人生的智慧？

    当你跌入深渊，你要做的难道不是站起来，迈开脚步，寻找走出深渊的出口？难道望着天，回想曾经自己站立的高度有用吗？那只会徒增烦恼。

    老俊显然不是自寻烦恼的人。她的岗位就是家庭，她很自然地爱岗敬业，把家务干得井井有条。由于她出色的家务能力，她的业务从自己家扩展到了公婆家和大姑姐家。她每天的上班地点是自己的家、公婆的家、大姑姐的家，还有菜市场等，她不是没有外出工作的机会，福利厂招工时曾录用了她，但患糖尿病的婆婆需要她照顾，公公又不会做饭。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也需人照料，还有大姑姐一家，姐姐姐夫的工作太忙了，家务活也需要她打理……于是她的人生坐标定位到了家庭。

    十几年前，我们搬家，小区刚好和二舅家在一条街上。于是便常和老俊在菜市场不期而遇，一根长长的麻花辫伏在她的背上，合着她轻快的脚步，合着她弯腰捡菜的麻利，打着生活的节拍，左手腕套着一串钥匙，右手拣菜，砍价时，双手配合，一串钥匙碰出清脆的响声……见到我们，她总会数给我们看那串钥匙，钥匙数量在增加，份量在加重，她的手更粗糙了，而她的笑容却更明媚了。

    老俊手非常的巧，或许是因为在无声世界，听不到美妙的乐音，无法与健全人闲聊，只能专注于手里的活计，那活到了她手里，便干出了质量和速度。当地人喜欢吃的小吃莜面鱼鱼、窝窝，老俊能双手开工，一次搓6根鱼鱼，捏出来的窝窝立在笼屉里，薄而不倒。

晾干的被套床单散发着阳光温暖的味道，空气里又飘来饭菜的香味，这是爱的味道。时光的流逝冲淡不了它。老俊此生无法对家人说出“爱”这个神圣而美好的字眼，她的爱是无言的，但每个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老俊的女儿红红到了上学的年龄，可她和丈夫一个聋哑，一个智障，怎么辅导孩子？于是二舅妈主动承担起教育红红的责任，老俊和女儿平时就住在二舅二舅妈家，节假日再回自己的家。三毛平时住在父母家，这样老俊就可以少跑些路，给两个家庭做家务就行了。这样的格局一直保持到红红考取一所外地的名牌大学。

    二舅的独生女乐乐是个乖乖女，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乐乐穿了件新羽绒服，我夸她漂亮。她嘟起小嘴：“我爸给红红也买了一件，比我的还贵呢。还有，我做作业他从来不陪我，我有问题问他才过来。自从红红来了，他每天陪红红做作业，有一次，老师布置写一篇游览公园的作文，红红又不是没去过公园，可我爸专门带着红红去了趟公园……表姐，我才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对红红比对我还亲呢？”我说：“你爸不陪你做作业，是知道你已经养成了自觉学习的好习惯；写作文也不用再带你出去实地观察，因为你已经会把观察到的事务用学过的文字表达。谁不知道，咱们乐乐是个好学生，还是个助人为乐的孩子，以后，红红有不会做的题，你交给她，你爸就不用教她了……”

    后来，表妹到北京读大学，听二舅二舅妈说，她每次打回电话，先问舅妈的身体，妹妹学习的情况……老师和同学都以为乐乐和红红是同胞姐妹，因为是少数民族，政策允许生二胎，表妹才会有妹妹。

    我曾多次听二舅二舅妈说：“老俊可给我们帮了大忙了。”二舅妈是变电站的领导，电力运行的安全一刻也不能马虎，一刻也不能放松，越是节假日，线路越要畅通，安全运行的弦绷得越紧。在她以身作则的严格管理下，她管理的区域始终保持安全送变电。二舅妈的两个妹妹也都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她们能一心扑在工作上，是老俊分担了家务的担子，老俊是无证的劳模。

    老俊过门后不久，婆婆就查出有严重的糖尿病，在之后的岁月中由于糖尿病合并症的加剧，姨姥姥眼睛几近失明，关节炎使她拄拐才能行走，不能再做家务。这样老俊就承担起了公婆家的全部家务，她悉心照顾姨姥姥二十多年，直到前几年姨姥姥去世。婆婆去世后，她继续料理公公的生活。姨姥爷十几年前也生过一场重病，医生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说得很玄乎。老爷子坚持打太极，练书法，老俊也严格按医嘱为姨姥爷调养身体，老爷子喜欢热闹，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要在家里搞家庭聚会，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老俊便不吃辛苦地张罗家庭宴会，看着全家十几口人其乐融融香甜地吃着她做的丰盛饭菜，一个个向她竖起大拇指，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由于心情愉快，调养的好，姨姥爷年近九旬，还愿意和晚辈交谈，还乐意伸伸胳膊、动动腿。

    老俊的老公三毛接了姨姥爷的班在银行工作，但因为没有文化，只能打扫卫生，领导和同事们却都很喜欢这个可爱的智障员工。三毛打扫卫生非常卖力，连走廊都擦得一尘不染。有一次我和母亲看望姨姥姥，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接近了中午，我们起身告辞，姨姥姥留我们吃饭，我们不肯。想不到老俊好像变戏法似的从厨房里端出了热腾腾的包子，还有几盘家常菜。我们来时她还在卫生间洗衣服呢，这么快饭菜就上桌了！

    饭后，老俊把饭场收拾停当，又为三毛整装上班。这身行头能打扫卫生？估计到了单位，还得换身工作服。可他们对待上班的那股认真劲，又不得不让我问自己：“难道工作不该这样认真吗？”

    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大家庭长大的红红没有因为自己的父母是残疾人而自卑，更没有嫌弃自己的父母。在红红的心中，她的妈妈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她的母亲也用双手赢得了尊重，她是最伟大的母亲。当红红硕士毕业后，毅然放弃了留校工作的机会，选择回到家乡。当她把父母是残疾人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男朋友，高大帅气的男友非但没有吓退，而是辞退了在大城市的工作，来到红红这边工作。他说得此善良孝顺美丽的妻子，此生无悔。当他见了未来的岳父岳母，坦然地喊出了“爸爸、妈妈”。于是真爱吧一双情侣送入了婚姻的殿堂。听二舅妈说小两口已经买了房子。

    老俊一路比划着，让我摸她的手势，她大约是在夸女儿女婿的孝顺，大部分手语我不理解，但她用双手合起的心形我懂了，那是“爱”。